米图,工厂龙门阵 (第 8期 ,2014年11月)
工厂管理涉及很多方面,人事、物料、财务,生产秩序等等。我们要讨论的是和工人直接相关的那些规定以及管理者们。
在工厂工作过的人大都有这个体会,工厂规模越大,各类规定越多、越细。如果只是泛泛地说,工人要遵守规矩才能保证工厂正常运行,听起来也没错。因为如果都不按规矩来,人员安排无序,物料乱放,会产生各种混乱甚至危险,生产就无法顺利进行。但其实这些规定里面只有一小部分是保障生产运行、操作人员安全所必须的,比如各部门人员按时上班,一些危险工位的要穿戴防护用品,仓库、车间内不许抽烟等等。不过由于这些必要的规定都是由厂方按照自己的利益单方面制定的,所有的责任、压力都会尽量加到一线工人头上,对于厂方应负什么责任就很模糊。甚至有的工厂,出了生产问题或工伤事故,却要罚全体工人的工资。这些规定还会被管理者们利用来作为惩戒和操纵工人的手段:毕竟执行可松可紧,抓与不抓、罚与不罚、轻罚重罚,都掌握在管理者的手中。
有一些规定,是为了配合工厂持续不停地为老板制造利润的生产模式而制定的。比如为了保证生产按照一定速度持续进行,流水线上的员工喝水上厕所都要报告,有人顶位才能离开。还有夜班制、轮班制,主要是为了不让老板的机器闲着,好赚更多的钱。而工人不能根据需要合理安排自己时间,一切要服从工厂的安排。工厂要你加班的时候,天塌下来也要加。不要你的时候,你再缺钱他也不管。对于如何节约成本、提高效率,老板们会舍得花钱雇专业人士去研究工人怎样操作可以节约几秒钟。为了完成生产计划,管理们不允许员工请假,强迫加班,不断地催促:快点!再快点!而事关工人身心健康的投入,厂里是能省就省。
还有一些规矩,纯粹只是为从工人身上榨出更多油来。一些厂中间休息了几分钟,就让工人免费多上几分钟的班(这种“休息”本身是为了让工人恢复精力、更好地为老板工作)。现在常见的调休,按级别买社保(办公室职员给买,产线工人不给买或者“自愿”),没有订单时就给工人放无薪假……太多太多了。它们有的明着来,有的暗着搞,或者钻了法律空子,或者干脆违法,总之,就是千方百计从员工身上抠出钱来。
以老板的利益为中心来制定的各项规定,必然漠视、甚至践踏工人的利益和权利。这个原则鲜明地体现在对老板、工人各自“财产”保护的双重标准上。一些工厂的车间,工人们进出时会像“嫌犯”一样被从头查到脚,不能穿戴有金属的物品(包括内衣),不能带手机,有的甚至还要张开嘴来查看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这种安检方式本来就是一种侮辱,如果再遇到一些牛逼轰轰的检查人员,发生冲突一点也不稀奇。而对工人财物的管理,老板就懒得费心了。最近网上爆出一个新闻,是说有个年轻小伙子放在车间储物柜的手机不翼而飞,找厂里没人管,最后气急自焚的事。小伙子的反应虽然是个例,但相信不少工人都遇到过在厂里、宿舍里丢东西却无处说理的事情。
有一些规定和生产没直接关系,不同级别的员工戴不同颜色的帽子、袖章,员工、管理在不同的食堂吃饭,这些规定的效果是突出显示厂内无处不在的等级。而有些规定看起来十分离谱。比如有的规定员工上班要穿一个颜色的袜子,有的规定不可以穿系鞋带的鞋等等。这些规矩,完全有可能是老板、管理者突发奇想拍脑袋定出来的。它们存在的价值,是要向人们说明制定者的权威性——拍脑袋定规矩的权力只有“我”有,你们只有服从的份。迫使工人严格遵守这些五花八门的规矩,只是为了从精神上控制工人、培养奴性。
一方面用各种规定将工人捆绑在生产线上,束缚在工厂里。若有触犯,轻则训斥、警告,重则罚钱、开除。另一方面,老板和管理层,尤其是高层管理却享有凌驾于各项规定之上特权:在车间里大声讲话,出入车间不过安检,随手拿走线上的产品不登记等等。有时他们为了图方便,一句话就可以越过各种流程、规定,而对生产造成的混乱,只能靠相关人员想办法补救了。如果某个高管或者老板竟能一丝不苟地遵守规矩,那就成大家津津乐道的“传奇”了。于是,各种规定存在还有一个价值:体现管理与工人之间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
工人除了面对不合理的规矩,还要面临来自各类管理者的威压。工厂管理者简单、粗暴地对待工人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甚至有些厂的管理格言是:“不会骂人的管理不是好管理”。一些年轻的工人不喜欢在工厂做事,除了规矩多不自由,便是厌恶工厂不把工人当人的管理方式。
工厂里尤其流水线上的管理为什么那么凶?是因为这些老大都没文化素质低,所以只能用骂人(“屌人”)的方式吗?当然不是。相对于公司、机关这些也存在等级、管理的地方,工厂里人和人之间的工作关系更简单直接。生产的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后果会马上显现,由不得管理们卖关子,考虑教育管理方式。但简单并不代表非要粗暴不可。工人们在工作中没有尊严权利可言,这是工人们在生产中的地位决定的。
为了进一步压低成本、赚取利润,一些大工厂会推行“科学管理”。这种管理的效果之一是使工人个人对生产过程的影响力降到最低:整个生产过程经“科学划分”形成很多个工位,每个人被划分到不同的工位中去,按照既定的流程、标准处理问题。这样每个人对于生产过程的影响越小,个人对于生产的控制力也就越弱。单个工人相对于整个生产过程变成为随时可以替换、成本低廉的“螺丝钉”,基层管理则是让螺丝钉们乖乖做事的“鞭子”。而另一方面,生产的控制权、决策权越来越集中于生产产品的占有者——老板和高级管理者手中,他们只要不断给鞭子们施加压力就可以。对于螺丝钉,鞭子们不必客气,也不可以客气——要是真让螺丝钉们对生产有发言权的话,这种管理模式就实行不下去了。
无论老板们再怎么进行“科学管理”,工人不可能真的成为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需要的螺丝钉。剥削人、压抑人的管理方式总会引起这样或那样的反抗。我们可以见到某个受辱的工人和管理对骂,也能听说某个工人和厂里打官司赢了的故事。不过工人个体的反抗力量总是微弱的。即便胜利,充其量也只是战胜某个管理,或者自己得到一些法定的补偿,处境不会有根本改变。事实证明,工人要想改善自身的处境,只能依靠集体的力量。我们身边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某电子厂的工人通过集体签名向厂方要求提高夜班补助;某表链厂的工人通过罢工要回了5年内每天40分钟的加班费,这40分钟以前是规定用来补回工间休息时间;某玩具厂通过罢工要求厂里补社保;某体育用品厂通过罢工的方式让厂里同意补缴社保、发高温补贴、设立保底工资在内的多项诉求……尽管这些抗争未必威胁到厂方的管理权,但也只有这种集体抗争,才能最有效地迫使他们做出有利于工人的改善与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