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資本主義：中國西北被囚禁的維吾爾人

前言：自去年起，工潮、Made in China 期刊、position politics及Critical China Scholars合辦一系列題為批判的中國研究與草根運動討論活動。第一輪的四次分享涵蓋中國與歐盟關係、香港的抗爭、中國女權及酷兒運動，以及中國工人抗爭與組織。第二輪的三次討論分別與維吾爾、台灣左翼及中國女權運動有關。在第一節由Darren Byler主講的《恐怖資本主義：中國西北被囚禁的維吾爾人》，一名參加者為其報告及部份答問內容做了中文記錄。以下為他做的記錄。

主持：開始之前，我想提出幾點關於如何從左翼觀點思考新疆目前的問題。中國官方稱之為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或維吾爾人稱為東突厥斯坦的地方，經濟活動主要為農業（蔬果及棉花）及石油業，很大程度上是國家政策及漢人遷入的結果。新疆亦變成一帶一路重要的樞紐，戰略上很重要。殖民及維吾爾人被鎮壓是一直以來的問題。自2014年以來，中共宣佈發動人民反恐戰爭，針對維吾爾人及其他突厥民族。過百萬人行動被控制，當局建立了龐大的監控系統。到了2017年，過百萬人被囚禁在所謂的再教育營。然而左翼沒有如聲援巴勒斯坦那樣展開強烈抗議。更多是人權範疇有抗議強逼勞動。然而很少政治經濟上的批判。為什麼？為了思考未來的抗爭，我們邀請了Darren，他研究中國及東南亞穆斯林被集體逼害。他的兩本書描述中國及其他地方的少數民族受管控的情況。

Darren：謝謝邀請。首先我想介紹幾個基本概念：物質性及電子囚禁、當代的殖民主義、反恐。首先我們要從1990年開始。那時中共開始向歐美開放市場。為了推動積極發展，他們需要原料，尤其是石油和天然氣。首先他們在西北建立了輸油管，因為新疆有全中國20%的石油和天然氣。然後數百萬漢人遷入這個範圍。1950年已有漢人在天山以北，但天山以南維吾爾人聚居地，直到1990年代才有大量漢人遷入。為了抽取天然資源，經典的資本主義現象——圈地就發生了。維吾爾人被從土地趕走，無法進行傳統的自給農業，被推入自由市場，無產階級化，成為受僱用的工人。然而那時他們不大可能在工廠找到工作。

用馬克思主義的語言，這是原始累積——天然資源及維吾爾勞工被商品化了。必須記住，原始累積不只是在19世紀發生，而是不斷發生的。這是種族階級分析告訴我們的。維吾爾人是那裡的原住民，有自己的文化和宗教。正如大衛哈維所說，透過逼遷進行累積，導致徹底的暴力發生。最近我想起李靜君對香港的研究，形容香港為殖民地，在制度上有很多指標，包括教育制度和法律制度有多少被殖民者操控。維吾爾人被殖民更在1990年已發生，例如維吾爾人不能在銀行擔任重要職務，維吾爾人教師變成清潔工及照顧員。這種情況導致維吾爾人的再生產向下流，同時扭曲了維吾爾人家庭。

到了2000年代，數位革命好像令維吾爾人得以互相聯繫，透過語音輸入可以用維吾爾語溝通，然後讓他們與全球的穆斯林聯繫，尤其是與土耳其產生聯繫，學習文化和宗教。人們初時不知道手機不但是個人工具，更可變成監控工具。中國科技公司收集巨量數據進行監控，判斷一個人是否可信。研究指出這些公司與警察合作，催生電腦視覺等科技，進行人面及語音辨析。這不只在中國發生。IBM及Amazon正在做相同的工作。這些監控特別針對邊緣的人，逐步產生強逼勞動的社會體制。潘毅等人研究中國東部的農民工，那些工人集中地住在工廠宿舍，無法在城市定居。同理，新疆生產84%中國棉花，不難想像成衣工廠會遷到那裡，同時監控那裡的工人。然而即使在廠外，也有一整個檢查站系統限制他們的行動自由。表現不好的人會被送到這些強逼勞動營。在2018至19年，政府提到這些強逼勞動營推動經濟發展。這些都在恐怖主義的背景下進入中國，而且只被形容與穆斯林有關——最近香港開始如此被形容。這是一種種族化的論述，將一個種族形容為可被囚禁。在美國，這更多是針對經濟上的邊緣人。在中國，這是與殖民主義攜手合作。

我先說到這裡，等大家一些時間討論。

主持：你可談談維吾爾獨立運動及其他抵抗嗎？

Darren：是有暴力，甚至符合國際對恐怖主義的定義，包括昆明和天安門的事件。這些事件只有很少人參與，有些時候出於自身的惡劣處境。我不是要合理化這些事，但基本上發生在新疆的事並非恐怖主義，而是維吾爾男性與警察的個人衝突，或是警察鎮壓土地爭議。每次都是警察持有武器。這類事件非常頻繁。這些個人對抗國家的事件稱不上恐怖主義。恐怖行為只限於數百，最多一千人，絕不能合理化囚禁過百萬人。在中國，恐伊斯蘭的情緒很嚴重。另一方面也跟資源有關，被剝奪土地的人當然想奪回土地。

主持：在你一些著作，你提到美國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一些政策影響了中共。

Darren：2014的事件被形容為分離主義，那不一定準確。很多暴力衝突都只是地區性事件。但那時中共在事發不足一個月內就定性為恐怖主義，歸咎於總部設在巴基斯坦的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那個組織可能根本不存在，或只有數十人，在網上可見。但CIA也把它列為恐怖組織，以換取中國支持其在伊拉克的戰事。另一方面，在阿富汗有二十多名維吾爾人被俘，一度被關押在關塔那摩，令維吾爾人被聯想成與反恐有關。然而美軍很快就知道他們並非受訓的恐怖份子，目前已經被放，在其他地方生活。美國在伊拉克亦將整個種族劃分為不穩定份子、中立份子，以及可拉攏份子以進行監察，拘留領袖，同時嘗試透過基建及創造就業等軟性政策收買人心。這是標準的「反叛亂軍事理論」（Counter-Insurgency, COIN）。然而美軍逐步納入警政思維，也快速被中共吸收，在新疆套用。在反叛亂戰術之上，亦出現所謂「反暴力及極端主義」（Countering Violence and Extremism, CVE）的預防性管控理論，包括要求教師和宗教領袖留意行為異常——例如特別虔誠的人，將之視為潛在暴力份子，應該向政府通報。這是對宗教行為的誤解，沒有證據地將虔誠與暴力行為掛鉤，對穆斯林系統性歧視。然而這種做法在歐洲、美國和中國都被廣泛執行。很多CVE及COIN理論著作都被翻譯成中文，成為警政的標準。中國特色的CVE更結合了社會主義時代的鄰舍監視。現在居民層面的預防性管控就由鄰舍網絡進行，將維吾爾人形容為落後，需要改造的人群。這裡引出另一社會主義時代遺產——來自文革及勞改系統，因人群的意識形態及宗教信仰對其進行「再教育」。總而言之，中共選取部份反恐及CVE的邏輯，將之套用在新疆。然而中共的行為與反恐有很大差異，更多帶有政治目的，對特定人群進行再教育，而非保障大眾安全。

主持：也有些像社會主義時代那樣把幹部送進村的政策？

Darren：85%維吾爾人都是農村戶籍。雖然現在交通方便得多，大概24小時就可以去到烏魯木齊。為了實行再教育，成千上萬幹部被送進村，針對家人被送進監獄或再教育營的家庭。大部份進再教育營或監獄的都是18至35歲成年男性，所以村剩下女性和小孩面對這些幹部。所以這事也有性別面向。進入維吾爾家庭的幹部會定期逗留一段時間，可能只在週末逗留，也可能留一週。目的是監控這些家庭，清除宗教資料，阻止祈禱及宗教活動，不准他們在家裡說維吾爾語，確保所有人說普通話，以糖果利誘小孩，從中問他們父母的情況。有些幹部隊伍是兩人一隊，有時帶翻譯去，也有時用小孩做傳譯。國家這樣侵入私密的領域，亦嘗試從中探聽被囚的家人的資料。一個典型的探訪報告，會是說家人感激再教育的機會，他們會盡量表現得好，希望快些團聚。這種系統前所未見，老大哥就在家裡，而且是在一百萬個家庭發生。

主持：這也像南非種族隔離系統，按照資本主義所需控制殖民地。同時文化滅絕亦在進行中。為何中共要這樣做？

Darren：官方文件說這是為了長治久安，解決維吾爾問題的最終方案，是必要的邪惡。2018年一些漢人受訪者真的這樣說，他們也覺得維吾爾人這樣的處境很慘，但長遠來說對他們好，所以有必要。同時也有文明論述，指漢文化比較優越，維吾爾文化落後，維吾爾人懶惰，無法做好的工廠工人，所以要教育他們。所以這是把他們帶進文明的禮物。另一方面也有論述說穆斯林文化是外來病毒，在最近20年透過互聯網滲透，毒害中國和維吾爾人，令他們變得像外國一樣，而無知的維吾爾人不知道伊斯蘭教的毒害，所以需要被教育。在漢人眼中，維吾爾文化被劃分為被允許和不被允許的部份。對漢人來說，維吾爾食物、維吾爾舞蹈，可以。大家都想從新疆旅遊業賺錢。但文化是文化，其他需要套進中國身份。村的維吾爾男性被視為最大的安全威脅。

主持：也有聽眾問同類情況有沒有在其他少數民族身上發生。

Darren：維吾爾人和圖博人（藏人）被視為更大的威脅，因為他們有自己的語言，有祖居的土地（而中國聲稱擁有那片土地主權）和文化。他們的外貌明顯與漢人不同，令他們難以融入漢人社會。而維吾爾人，在全球恐伊斯蘭的風氣下特別受到針對。這些都是他們與例如回族的分別。回族是說漢語的穆斯林，與漢人交接近，然而他們亦越來越受限制，被禁止展示被認為是外來的東西。例如北京清真餐廳的阿拉伯文「清真」符號（حلال, Halal）已經被取下，因為被認為那不是中國的東西。寧夏和青海的清真寺也受到不少限制，但程度與新疆完全不同。新疆的情況必須以殖民主義的框架來看，因為涉及天然資源，而且那裡有龐大的，沒有融入到殖民者社會的人群——一千二百萬維吾爾人，被視為對政權的威脅。

主持：維吾爾女性被絕育，以及被逼與漢族結婚，是不是種族滅絕？

Darren：是，這些狀況都合符種族滅絕或優生學計劃的定義。我不清楚所謂的跨民族婚姻有多普遍，但總是漢人男性與維吾爾女性結婚。最常找到的資料都來自官方文宣，拿出漢人男性與維吾爾女性結婚作為民族團結的模範。我們不知道這些婚姻的強制成份有多嚴重，但觀乎整個再教育系統的執行，相信那些女性受到很大壓力，有些時候甚至只是他們的父母下決定。我做的一些訪談有提到一些單位安排漢族男性與維吾爾女性集體活動，很可能是相親活動。微信也有一些廣告吸引漢族男性到新疆娶維吾爾女性。然而要有系統研究很困難。關於強逼家庭計劃方面，很多報告都指出，很多男性被送進再教育營的原因是違反家庭計劃政策，產下多於被批准的子女。同時也有很多報告指維吾爾女性被強逼墮胎或放置子宮環。同時，政府數據反映過去3年維吾爾生育率大跌。我們無法確定主要原因是強逼家庭計劃，還是純粹因為很多家庭被強逼分離。反正在這麼惡劣的社會經濟狀況下，不難想像生育非常困難。很清晰地，這樣做的目的是摧毀維吾爾人的下一代。其實就與1960年代美國對原住民的系統性絕育很相似。的確，全中國人都在強逼家庭計劃之下，但維吾爾人面對的問題是針對性的。